台灣姑娘扎根北京10年,“從沒把自己當外人”
·2023年8月,吳宜蓁在北京接受環球人物記者採訪。(侯欣穎/攝)
“大概沒有一個地方會像北京一樣,
給我提供那麼多的幫助。”
作者:陳佳莉
鏡頭前的吳宜蓁擁有立體的五官,眼眸深邃,鼻梁高挺,祖籍杭州人骨子裡的溫婉恬淡和留學西方帶回的熱情開朗,在這個台北姑娘身上完美結合。
在北京創業的10年來,隨著身邊的大陸朋友越來越多,吳宜蓁喜歡跟他們學說各地方言,上海話、北京話、東北話……“我從來沒把自己當作所謂的‘台青企業家’,或者一個‘外人’,我跟公司80%的同事一樣,就是個‘北漂’而已。”她跟環球人物記者開玩笑,說自己更像是“東北版的台北人”,說話就喜歡直來直去。
從台北一路“漂”到北京,吳宜蓁的人生規劃不斷在推翻重構。
從美國讀完碩士回國,她先是由台北到上海,在渣打銀行工作,后來又到北京,在法國興業銀行任中國區個人銀行副總裁。事業巔峰之時,爸爸突然因患癌病故,讓她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人生另一扇新大門緩緩推開:辭職,創業,從零開始,她在北京昌平區扎根,搭實驗室、建工廠,帶著一批科研人員,投身生物科技領域。
“一個台北姑娘在北京創業到底有多難?”面對記者提出的問題,她一臉堅毅:“創業的難不論在哪裡都是一樣,但大概沒有一個地方會像北京一樣,給我提供那麼多的幫助。”
一切“從零開始”
2012年,當吳宜蓁的朋友知道她要離職時,第一反應都是“瘋了吧”。吳宜蓁問了10個人,10個人都反對。
收入可觀、職位光鮮、前途無量,彼時任法國興業銀行中國區個人銀行副總裁的吳宜蓁,在金融領域小有成就,而這也是她一直鐘愛的事業。要放棄這一切,進入完全陌生的領域,在外人看來難以理解。她甚至不敢告訴媽媽,直到1年后,媽媽才知道她已經辭去了銀行的穩定工作。
從零開始,對於別人來說不可思議,但吳宜蓁並不陌生。
當初從美國求學歸來時,爸爸想讓她回台北家中的服裝企業工作,她直接拒絕了。她在台北加入渣打銀行,從零開始,從最基礎的崗位做起。后來渣打銀行內部輪崗,有兩個選擇,一個是上海,另一個是迪拜,吳宜蓁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上海。
“第一次到上海,我充滿了好奇和憧憬,”彼時上海的私人銀行剛起步,吳宜蓁看到了機會,一家一家銀行做市場調查,熱情高漲,“當時我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應該都會待在金融領域”。
幾年后,法國興業銀行進入中國市場,禮聘吳宜蓁加入。但當時法國興業銀行在大陸地區零網點,對吳宜蓁來說,又是一場從零開始的“戰斗”。作為法國興業銀行中國區個人銀行副總裁,吳宜蓁僅用幾年時間,便讓法國興業銀行在中國完成了從0到1的轉變,建立了內部制度,並創新了市場行銷策略。其間,吳宜蓁屢獲“最佳經理人”稱號。
2009年,在事業攀上新高峰的時候,吳宜蓁隱約感覺到,以前幾乎每天都跟她通電話的爸爸,好久沒主動來電話了。她問媽媽,媽媽支支吾吾講不出可信的理由。一著急,她買了回台北的機票。見到病床上的爸爸時,她不敢相信,這個一向意氣風發的男人,被肺癌折磨得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精氣神。“爸爸從發現癌症到離開,隻有5個月的時間。”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吳宜蓁一度崩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淚水始終懸在她的眼眶裡。
處理好爸爸的后事,回到工作崗位,吳宜蓁情緒低落,好像完全找不到人生的意義。轉年,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結識了一位名叫李政道的骨髓移植配型和干細胞臨床試驗專家。
初聽李政道談起自己致力了50年的干細胞研究,吳宜蓁直言:“什麼是干細胞、周邊血、免疫細胞……當時一句也聽不懂。”直到李政道提到癌症治療,仿佛戳到了她的敏感神經——“除了傳統的開刀、化療、放療之外,生物治療將是治療癌症的另一個方向”。
如果生物治療能給攻克癌症帶來哪怕一絲曙光,吳宜蓁也願意為了無數個像她一樣——突然間失去父親的“女兒們”,搏一把。她開始投資以李政道為首的科學家團隊,密切關注生物科技領域的發展動向。
2012年底,吳宜蓁做出決定,辭去高薪穩定的銀行高管職位,全身心投入生物科技研發領域。“科學家們可以管理實驗室,但真正要把行業做大、做出系統性,需要企業管理方面的經驗,這方面我有信心可以做到。”吳宜蓁希望“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科學家們搞科研,她就負責管理和運營。
·李政道向吳宜蓁介紹實驗室研究成果。
從管理財富到“管理健康”
華麗轉身,遠沒想象中那麼容易。
美亞生物科技集團初創時,“排山倒海”的困難壓向吳宜蓁。從高大上的金融行業,進入不被外界了解的生物科技領域,從有成熟系統、明確工作流程、熟練團隊的歐系銀行,到完全一張白紙的創業公司,其中的落差是天上地下的。
有段時間,吳宜蓁每天晚上回到家就開始打包行李,想第二天一早好飛回台北。結果,第二天一覺醒來,想放棄的念頭又打消了,她把行李拿出來,繼續工作。“這種情緒反反復復,一度就快堅持不下去了。”
一通突然打進來的陌生電話,最終讓吳宜蓁不再動搖。
“對方上來就問我,能不能出錢救治一個孩子。”這樣的要求,讓吳宜蓁起初以為是遇到了詐騙電話。問清楚情況后,她才知道,電話那頭是北京一家兒童醫院的醫生,可能在某次活動中拿到了吳宜蓁的名片。當這位醫生遇到一個因為經濟原因難以維持白血病治療的孩子時,想到幫孩子打這通電話,尋找一條生路。
“當時完全沒有什麼偉大的想法,只是覺得,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那個孩子就是跟我有緣。”吳宜蓁從外地出差回到北京,第一時間就去了那家兒童醫院。
推開病房的門,吳宜蓁被“嚇到”了。一間病房裡6個孩子都得了白血病,小小的手臂上布滿扎針留下的淤青。醫生電話裡提到的孩子名叫浩宇(化名)。剛1歲多的小浩宇閃著星星眼看著吳宜蓁,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有多糟糕。但浩宇的媽媽扑通跪倒了,說“如果不能繼續治療,孩子隻剩3個月的生命”。吳宜蓁心疼到眼淚止不住地流,這跟她平日接觸的世界完全不同,“活下去”是每個家長和孩子唯一的希望。
救回了一個小浩宇,病房裡的其他孩子呢?吳宜蓁跟團隊經過籌劃,“美亞愛心小細胞”項目由此創立。10年間,這個項目累計救助了數百名白血病兒童。
·吳宜蓁參加“美亞愛心小細胞”項目活動。
“媒體會報道說我救了這些孩子,其實是我要感謝這些孩子。”吳宜蓁說,“創業初期,在無數個我想要放棄的瞬間,想到這些孩子們想要活下去的眼神,想到他們的家長甘願為孩子付出一切的決心,我就覺得,自己遇到的挫折根本算不上什麼。”
據吳宜蓁介紹,美亞生物科技集團目前在大陸的項目主要分三部分:一是亞健康的管理﹔二是細胞存儲,即儲存健康時的干細胞、免疫細胞﹔三是臨床研究如何用細胞治療癌症。
本以為生物科技領域與此前的金融領域完全割裂,吳宜蓁卻慢慢找到了其中的相通之處。這種相通,不僅是管理模式層面,更多在於觀念層面。
如今的人們在擁有財富之后,就想用財富來“養”健康。如何“養”?吳宜蓁的答案是建立“健康銀行”。“在健康的時候如何儲存你的細胞,比如說在沒有生病的時候,防患於未然,先把健康的細胞存起來,一旦生病,可以自救,這個概念跟銀行和保險業的概念非常相似。”
“幫台灣同胞打開一扇窗”
2015年,北京市昌平區政府招商引資,美亞生物科技集團將總部搬遷至昌平區生命科學園區,並在此建立了美亞第二家實驗室。
“昌平區政府貼心地為每一個初創企業都配備了‘服務管家’,輸送服務包,幫助我們企業解決實際經營中的問題。” 吳宜蓁面對人生地不熟的環境,對相關政策也是一臉懵。她慶幸自己當初選擇把公司總部設在北京,“在北京創業10年最大的感受,就是‘有困難找政府’” 。
疫情緩解,吳宜蓁今年春節時回到台北。“好多台北的朋友約我,一見面好多問題就拋了過來。他們好奇我在大陸創業的環境到底怎麼樣,我遇到過什麼困難,因為他們聽說有很多創業失利的台商回到台灣。”
吳宜蓁反問:“在全世界各地創業,哪裡是沒有困難的,哪裡是能保証一帆風順的?”
吳宜蓁跟朋友們講了一個細節,疫情期間過年時,中共北京市委台灣工作辦公室和昌平區政府知道她連續幾年沒有回台灣,就帶著大米和雞蛋去看望她。“當時我甚至有點哽咽,覺得他們真的像我的家人一樣。”
·吳宜蓁(右二)在工廠檢查產品質量。(侯欣穎/攝)
吳宜蓁說,對於創業者來說,台灣是很好的地方,但大陸的機會比較多、平台比較大,隻要你努力,隻要你能融合進來,大陸會是一個很好的平台。
吳宜蓁能感覺到,其實很多台灣青年想要到大陸創業,但心裡又有些顧忌,不敢來。“根本原因是很多台灣同胞不了解大陸,他們甚至從沒有來過,只是從電視上看到一點,並不是全貌。”
這些年,吳宜蓁邀請過很多台灣朋友來大陸。“他們下飛機時都覺得很驚訝,跟想象中很不一樣,這裡有現代化的交通工具、高樓大廈、燈火通明。”
早些年,吳宜蓁並沒有投入太多精力在兩岸交流上,她隻覺得做好自己的企業就行了。但是,“沒有大家哪來的小家”,這10年間,她受到很多大陸朋友的關心和幫助,讓她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來回饋。
“除了做好企業,在兩岸交流方面,我要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這是吳宜蓁最近兩年常常思考的問題,“我想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幫助台灣同胞打開一扇窗。從這扇窗戶裡,他們可以看到,在大陸創業到底是什麼樣的前景。”
被記者問到一個人在北京創業累不累,吳宜蓁沒有急於回答,而是反問:“健身時跑步和趕火車時跑步,你覺得哪個更累?肯定是后者,根本上來說,還是心態決定的。”創業10年,吳宜蓁自認為“熱情一分沒減”,“創業第一天我是什麼心態,現在還是什麼心態,因為我覺得這是我自己選擇的,也是我真正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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